- 县城往事 文/孟澄海 (玖——后记) 民乐文学-民乐圈子

| 县城往事 文/孟澄海 (玖——后记) 民乐文学-民乐圈子


-玖-
学校只有一台彩电,24吋,索尼牌。校长每次开会都说:咱这电视可是全县第一,日本货,大家要爱惜,别弄坏啦。口气象是叮咛,更象是煊耀。不过,在八十年代,东邻鬼子的电器就是质量好,吃香。
那时候,学校电视放在会议室里,外面套着个巨大的铁盒,白天锁着,到了晚上才打开让老师看。因为学生不上晚自习,吃罢饭,我们便早早把椅子搬进去,抢占个好位子,然后静待拿钥匙的领导来开电视。
中央台与地方台合起来只有三个频道,其中一个播新闻,一个播电视剧。最先热播的是《霍元甲》,共四十集,功夫片,打得云里雾里,煞是热闹。接着播《血疑》,日本连续剧,由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,爱情故事,曲折动人,荡气口肠。
《血疑》大概看了二十多集,渐近高潮的时候,电视机叫贼偷走了。没有仼何蛛丝马迹,只留下那个空荡荡的铁盒子,被撬开着,黑洞洞地对着我们。学校报案,来了几个警察,一脸无奈的样子。他们说,就在最近几晚,县城里丢失了五六台电视机,包括公安局的,也被贼偷走了。一切,仿佛都是一个黑色幽默。
以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的心都悬在大岛幸子和相良光夫的爱情里。恨小偷,并不是因为他偷走了电视机,而是他无端抹黑了我情感中的某种想象和回忆,使内心陡生出许多莫名的伤感与怅惘御女宝鉴。尽管后来,我重新开完了《血疑》,并且看了两遍,但物是人非,走进中年的我,早没了青年时代的那种深情和惆怅。历经沧桑之后,对别人虚构出来的所谓爱情,往往看得比清风白云还淡。
县城里的小偷如蚊似蝇,让人防不胜防。我有一朋友,新婚之夜,便遇到了蟊贼。那个家伙乘他们熟睡之际,破窗而入,溜进卧会后,将新郎新娘的衣服洗劫一空,害得他俩第二日无法出门。更有甚者,一小偷潜入某领导家,搜箱挖柜,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,只好把一瓶随手碰到的“滨河御液”给喝了,主人回来,发现他竟然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,酒酬入梦,睡得像死猪一样沉。
传外地一女贼来县城作案,以色相诱人,手段简捷有效。上钩男人,往往被骗到出租屋,给他喝几口放了迷药的茶水或饮料,等昏睡之后,乘机将其身上的财物偷走。这类案子影响极坏,后来破案没有,不得而知。我倒是见过本地一女性小偷,在其窃取商场物品之时,被售货员逮了个正着,于是就有四五个同事围上来,一顿拳打脚踢,耳光扇得啪啪乱响。瞬间,那小偷就有了鼻血,血淋漓而下,染红了衣裳。后经人证实,那小偷是城郊一农妇,家极贫,有嗷嗷待哺的小孩。那一天,她只是偷了一包奶粉,是打算拿回去喂自己的心肝宝贝。听罢,我内心五未杂陈。伟大的母性,可鄙的贼性,此二者,究竟该怎样取舍,评判?

-拾-
读史料,知道县城原属月氏和匈一奴故地,先后称氏池、金山等。最有名的人就是卢水胡人沮渠蒙逊,他曾在金山屯兵万人,平定河西,建立了北凉政权。弹丸之地,留下过帝王踪迹,也是值得后人怀想的一件大事。然而,五胡乱华的时代离我们太远了,远得仿佛在时光尽头,听不见北凉的风,也看不到西凉的月。山围故国,潮打空城。除了祁连雪峰,除了洪水大河铁血迷情,那些饮马弱水、弯弓射雕的游牧民族,什么也没有留下。未留下一座城池、一个坟丘、一枚鸣镝……
二十一世纪初,我曾随博物馆的几个朋友,在乡下搞过几次文物普查活动。去永固八卦村,考察汉墓群,站在那黑魆魆的盗洞前,扼腕长叹。面对被盗墓贼洗劫一空的冢茔,内心沉重,有崩溃感。后又往南古寻访沮渠蒙逊的遗踪,结果也是一无所获。当日西风愁云,千山暮雪,万木飘摇,此景此情,令我恍惚回到远古。幽思触怀,遂写成一篇《一个王朝的侧影》。没想到该文被南方一家杂志刊发,还获了奖。奖全不多,二百块钱,到手后就跟一帮文友买了卤肉和烧酒,一顿饕餮花个尽光。
不过,随着时间流逝,再审视那篇长文,我忽然觉得,那些文字叙述,除了华丽和典雅外,一无是处。所谓想象与联象,可能永远无法抵达时光的远处,多么优美的文字,也不可能还原历史的真相。
胡天八月即飞雪。胡天未变,胡雪犹飘。那是唐诗中的雪,从古及今,一落就是千年。
初秋,山城里总要下雪。而一旦雪霁,天空就开始变蓝,是那种深蓝、冰蓝、童话般的蓝,蓝得叫人陶醉、心惊,恨不得让灵魂也融入天穹,成为一缕蓝色的风,一滴蓝色的雨……
我在雪地上彳亍。从西街出发,一直走到南街。那里是邮局和车,所有的肉体和思想,都可以搭乘上属于自己的快车,通向四面八万。在邮局门口,常年游荡着一个瞎子,据说其深谙巫术,只要摸一下人的骨骼,即可断定生死祸福。曾有几个好事者,为验证瞎子的神奇预言,找他触摸手骨。瞎子一一摸捏,至最后一人,他突然停下来说:你长的是一身驴骨头,将来会遭报应。那人听罢,立马脸如土色,挤出人群,落荒而逃。原来驴骨为诬者隐语,是不赡养父母的隐晦说法。后经旁人证实,那人经常打骂爹妈,确有驴性。这个故事非我亲历,姑妄听之,姑妄言之。
我在车站附近一处空地,还时常看间祁连藏民的身影,两个人,一老一少,穿皮袍,佩腰刀玉坠。他俩就坐在地上,面前铺一块红布,上面堆放着许多藏药,熊骨、鹿茸、雪莲、冬虫草、藏红花之类。卖药材夏东豪,却从不叫喊,招徕顾客,默默守在那里,若两潭沉静的高山海子。有人讲,那个老者学问很大,通佛经,还能背诵《格萨尔王传》。但我每次经过那里,从未发现他跟县城里的人有过说话或交流的场景。在历史上,祁连藏民的先祖吐蕃人,曾跟当地的土著,做卖买,通信息,粮马互市,交往密切,而现在,他们的祖先早已如影随风,去向一片迷濛。于当地居民而言,藏人的语言早成了神话,时空相同,谁也听不懂彼此的心声,唯剰石头一样的沉默。
拾壹
那时候,我只在战争影片里见过电话机:小匣子,黑色,有个把儿。一般放在指挥所里,战斗打响之前,往往有军官站在桌子前,握住那个把儿,使劲摇几下,然后就对着话筒大声吼叫,发号施令……
八十年代初,我来学校上班。彼时,单位只有一台电话,也带摇把儿,不过机体为枣红色,破旧却鲜亮。电话安装在门房里,用一木盒盛放,平时上锁,似有保密性质。单位有不成文规定:非领导不准随意拔打电话。
爱人在另一地方上班。有一回,家里有个急事想跟她商量,本来是打算步行去她单位告知情况,谁知走到大门前,正好遇见看门房的老人,跟他说了,他倒是爽快答应,让我打一次电话。老人用钥匙打开那个盒子,小心地把电话机抱到我跟前,催我快打,并再三叮嘱不要让领导知道此事。
我作贼似的迅速摇动那把柄,咯吱咯吱几声后,话筒里有了回应,一个女音问:喂,找谁?我赶紧答:找我媳妇。那边似停了几秒钟,暴怒:谁是你媳妇,神经病!电话嘣地挂断了,剩下的只是一串嗡嗡之声。那一刻,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,脑袋仿佛被人敲了闷棍,两眼冒星,心跳不止。
一直没有把这事告诉别人,怕害臊丢脸(其实,我真不会打电话)。好久以后,我才晓得那年代接打电话的流程:客人先拨通信号,说清要找的单位,再由邮局插线员转过去,待接通单位电话,这才可以联系到你要找的对家。就过程而言,麻烦、复杂,胜过古代的快马传书。我不懂其中的奥秘规则,随意呼叫,难怪人家生气,挨骂当属活该。
又过几年,学校的摇把儿电话换成了转盘拨号电话,迅疾又更换成自动程控电话,凡数变,一次比一次先进,且不再挂锁,许多办公室都装配到位,让教职工随意接打。但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绳,自从那次以后,我很少触碰单位的固定电话,生怕拨弄不好,再从话筒里无端冒出一句‘神经病’的骂语。
移动电话什么时间传入县城,已无可考。我所知道的是在手机普及之前,人们还拿过BB机和大哥大。BB机小巧,有同事常跟钥匙链挂在一处,平时就吊在裤带上,遇有电话呼叫,那玩艺儿会吱吱呀呀的响起来,其声颇像老鼠鸣叫。大哥大则厚实笨重,形状类似砖头,一般是老板才能拥用。我见过有人在街上打电话,一手插在裤兜,一手拎着大哥大,转几个圈说一句话,声音故意拔高几度,吸引别人的眼球。那时候,对土豪的评价是:腰里别着大哥大,怀里搂着红嘴丫。前者是说他用的电话时尚,后者是说他玩的女人时髦,都是有钱人的标志。
时代在发展,科技更是突飞猛进。大约在上世纪末,县城里有了电脑。我第一次跟同事去网巴,两人花了四元钱,他打游戏,我练习打字。初次按触键盘,手指拙笨如柴,怎么也戳不到那些字母,弄了半日,才鼓捣出几十个汉字,而同事也高明不到哪里,他玩的那个游戏,也只是个单机扑克牌,什么空档接龙之类。直到后来,学校配置了电脑,办了几期学习班,我渐渐有了点门道,知道了如何上网冲浪,如何用QQ聊天,如何写博客……
拾贰
我还记得那个场景:夕阳下,校园的小径上,两个年青人手挽手向宿舍楼走去,他们的背后是满树的黄叶,是归家的蝴蝶,是淡蓝的晚风……
那个唯美而略带伤感的秋天,他们刚刚大学毕业,从省城兰州回到故土母校。一对情侶,抛弃了大城市的繁华、喧嚣,将黄河岸边的海誓山盟,化为一朵雪花,一片红叶,静静地泊于祁连山下。爱情与事业,即将从这里起航,没有谁怀疑,两个充满激情的三叶帆会遇到风暴巨浪,沉没在浩瀚的时光洪流之中。
他们,都当了老师。男的教化学,学生给取了一个雅号:摩尔。女的叫兰,教英语,课余闲暇,还写诗歌散文。我读过她的文章,含蓄,内敛,朴实,叙述中有一种轻轻的忧郁。最重要的是他俩为人谦和,低调,言谈举止都显出教养和儒雅,颇受领导同事的喜爱。
这之后,他们步入婚姻殿堂,买房,生子,岁月静好,现实安稳。小家小户的日子,虽然年复一年宇辰网,半凡而庸常,但他们过得有滋有味。那时候,在偏远山城,人们经常会看见一对年青夫妇,牵手散步,或行走于绿树成荫的公园,或来住在野花烂漫的河岸……摩尔和他的爱妻兰,浑身散发着一种小资情调,婉约、散淡、浪漫……
我一直想,任何悲剧的开端,总少不了喜剧的映衬,唯此,悲剧才更震撼人心,更具美学意义。婚姻如同祭台,祈福于此,可能得到神明指示,满怀皆是星座,也可能转身便要坍塌,只剩爱情废墟。
我已忘却了是哪年哪月,只记得有个下午,我上完课回家,突然发现兰抱着腿,半跪在门前的台阶上。我以为她崴了脚,赶紧上前扶了一把,想把她拉起来。兰没有动,只是抬起头,无肋地看我一眼,那一刻,我发现她已泪流满面。
又过了几天,我才从同事那里得到一个消息,说是兰得了一种肌无力的疾病。肌无力被称为运动神经之癌,患者概率极底,但死亡概率极高。听医生讲,到目前为止,医学界还没有找到治愈此病的办法。也就是说,患上肌无力就等于判了死刑。
逾一年,兰已不能正常行走,请假休养,跟摩尔四处求医问药,结果仍是无效。再两年,兰瘫患在床,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。后来,又为了财产,双方对薄公堂。法院开庭那日,我看到兰坐在轮椅上,由娘家人推着,去打那个寒彻心肝的关司。
婚姻破碎成瓦砾,爱情送进幽暗的坟墓,那些曾经的忠贞、坚守、誓言均被雨打风吹落去。成双成对的倩影呢?执子之手、与子偕老的许诺呢?都成了镜花水月,都成了恍如隔世的回忆。
那个马拉松似的财产讼狱,最终结果如何,我并不清楚。我知道的情况是,摩尔辞职离开了学校,先是去甘州教书,不如意,再辗转到新疆伊犁,最后客死他乡,成了底道的孤魂野鬼。
摩尔死去不久,兰也跟着殒命。我去参加兰的葬礼,是冬日,乡村白雪茫茫。她的灵棚就搭建在一棵山楂树下,冷情,萧索。兰八九岁的孩子披着孝布,拄着丧棍,跪在雪地上,她的白发母亲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着女儿的名字……
两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人相继离世,本应该悲剧已经落幕。殊料摩尔的老父竟怀揣炸药,将法院炸了个天翻地覆,自己当场殒命不说,还牵连了诸多无辜生命。这一事件惊天动地,成了中国当时最轰动的新闻。
我的一同事,曾经在网上发一帖子,试图将这个事件作出客观、真实地叙说。帖子逋见诸网页,就招来全国网民铺天盖地的付伐。其实,那个时代,最缺少的就是理性,王翊丹还有宽恕与反思,以及多元的法治视阈。
就我而言,最不愿忆及的就是与血腥和暴力。此事过去多年,让我思考最多的还是摩尔与兰的短暂人生,因为只有透过他们的生活、爱情及婚烟,才可以窥见一个人心灵的光明与黑暗,透视到人性的斑驳复杂。
2014年,我与几个同事编撰《民乐一中校史》,我负责“艺文”栏目,在收集师生文稿时,偶尔找到了兰的一篇散文,是写妈妈的,题目叫《母亲和碗》,仔细校对了一遍,再读,眼晴里就有了泪花……
拾叁
从前,这里是一片田野,农民种庄稼,小麦或油采,还有土豆、大蒜之类,夏日里,姹紫妍红,蝶舞蜂喧,一片田园风光。大约在1986年左右,这里建起了酒厂。名曰“滨河”。其实这里并没有河,离厂最近的应该是农家炊烟、青葱白杨以及庄稼的气息与清香。如果是冬天,厂墙四周的土地里,可以见到麦秸朵、飞来飞去的野鸽、流浪的野狗、牧羊的孩童……
那时侯,酒厂规模甚小,类似作坊。酿酒的原料多为本地小麦或玉米,制麯发酵,蒸馏勾兑都用传统方法。产量不高,但酒醇味真,入口清香,辣而不冲,绵软细腻,如同仙醪。酒从粮食中产出,有天地日月精华,故饮之可健身,可延寿。
酿酒产生糟子,或曰酒渣,有农人运回家,喂猪饲羊,种地肥田,环保、实用。酒糟堆积于露天,被阳光照着,被雨露浸着,被清风吹着,那种清香弥散于县城,氤氲出令人微醺的气息,整个天空大地均有被陶醉的感觉。窃以为酒乃神物,只有农耕文明才可以酿出其真味,一入工业时代,酒即失去其醇厚和清香,甚或变为毒物。
酒厂最早产“滨河液”,后又有了“特液”、“佳酿”、“御液”、“粮液”……整个系列,牌子有几十种之多,不可一一记述。最早的“特液”不过几元钱一瓶,而到了后来的“酒粮液”已愈千元。细算之,每杯酒均超过十元,那种价格让普通百姓只能望酒兴叹。喝名酒的不买酒,买名酒的不喝酒。一切都在贿与赂的链条上运行,美酒名酿已成败坏风气的恶魔。
我还是想回到“滨河液”的年代。
礼拜六下午,几个朋友各掏腰包,凑出二三十元钱,然后买几瓶“滨河液”,几斤卤肉,便聚在某人宿舍,围坐于热乎乎的火炕上,聊天,吹牛,闲话就着烧酒,喝得迷天糊地。有时侯,酒买了,但又没钱买肉,只好弄几个苹果罐头,或从邻家要一碟醃白菜,照样酒兴盎然。物质贫乏的年代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单纯,就那么几杯酒,喝的是感情,喝的是真诚与纯朴。
进入酒场,时间一久,我也了解到当地的酒文化,打通过关手滢,敬酒罚杯,都有学问。什么铁关、驴关、楼上楼关、风刮草帽关,什么吹拳、拍拳、卖拳等等不一而足。每一种划拳方法特点鲜明,可窥见其人的个性胸怀,或豪气干云,或激情万丈,或畏琐无赖,或胆小如鼠……尤其跟领导喝酒,酒场就会转化为会场,饮者须时刻竖起耳朵,听其训导开悟,生怕招来无端责问。一般而言,领导少有酩酊大醉之丑态,因为其输酒多被别人代喝,一场大战下来,自是不醉,且清醒如常。喝酒为领导保驾护航,也属酒文化之一。
八九十年代,县城饮酒之风,可谓空前浓烈。几乎每天,都能看见醉汉在街衢摇晃,有的喊爹骂娘,有的东窜西荡,尤如鬼魅。街上的树木,刚活过一年,就被醉汉们的酒尿,给浇洗得没了生机。两边的垃圾箱,也常常叫醉鬼们弄得东倒西歪。喝酒到如此境界,不能不叫人憎恶,痛恨。
拾肆
县城东有一村庄,曰保家庄。考其保姓来源,或以地邑为姓,或以官职为氏,颇复杂。有专家推测,甘肃保姓可能源自元蒙贵族王保保一族,但也无家谱族谱凿证,聊备一说,尚存疑。
不过从有关资料看,县城保氏至迟在明代就已在此地繁衍生息,可称为真正土著。几百年来,保家占据东郊一隅,或经商,或务农,几经沉浮,依旧瓜瓞绵绵,终成县城一大族。
我记得保家庄有一水潭,当地人称为涝坝。水不多,上面漂浮着一层绿垢,太阳照射,显出一种斑驳的颜色,犹如生锈的铜镜。夏天,经常看见孩子们围着水潭钓鱼,大呼小叫,胆大的竟光着屁股在水里戏嬉,浑身沾满黑泥,像一群活蹦乱跳的蛤蟆。涝坝低洼,临水处有一棵老榆,虬枝横空,树叶婆娑,被保家人称为神树。有老者言,那棵树是他们先祖所植慈禧西行,迄今已愈三百年之久,且树有灵性,祈祷即可禳灾祛病。我看过断枝处的年轮,实际不过百岁,致于灵性之说,疑其虚妄,不信。
临街,有保家铁匠铺。有三个工匠,一人司炉,拉风箱烧火;一人握钳,夹着铁块放在砧子上支挥;一人抡动大锤,起落如风,砸起的铁花往四下里飞溅。他们主要打制镰刀、铲子、狗铁绳之类,偶尔也为马挂掌。那些将控车的马牵来,用绳子将其绑在一木架上,然后由铁匠把打制好的掌子钉在马蹄上,以此防止马在行进中打滑。许多个夜晚,我从铁匠铺前走过,看见炉火闪着红光,光膀的师傅抡锤打铁,挥汗如雨,那摇晃不定的影子被光焰涂了靛蓝的轮廓,场景恍惚,仿佛回到遥远的古代。
保家也有屠户,以杀牛宰羊为业。年关将近,屠户便收购青海牦牛,从山里赶来数十头只多,聚于自家庄户前,进行宰杀。杀牛之前有祈告仪式,焚香拜神,把锋利的刀子浸在水盆之中,寒锋波光,恍如神的隐语。人杀牛,其行为已有罪过,那个拜神仪式,是否可算作心灵的某种救赎?
牛被屠杀,骨肉堆积如山。城里人蜂拥而至,不到半天,即销售一空。剩下牛皮,也悉数被人买去。山城有回回专收购皮货,骑一辆破旧自行车,来回蹓跶,车座上驮着牛羊皮,吆喝之声不断,招摇过市,也算一景。
我有一学生姓保,是保氏家族晚辈。我跟他师生情谊深厚,多有来往。有一回去他家,他父母用哈拉(旱獭)肉招我,当时正值鼠疫流行,卫生部门曾多次发出警告,禁止食用这种动物,我不敢动筷,谎称感冒腹泻,而学生老父则大快朵颐,吃得满嘴流油。我发现他家墙壁上,四面挂着孤狸、岩羊、猞猁的皮子,那些玩艺儿被烟熏火燎之后,显出古旧苍黄的颜色,在昏暗的光线下似有张牙舞爪之势,令人恐惧。那夜,学生老父给我讲巫神赶尸的故事,说到高潮处,竟然连唱带跳起来,声振屋梁。我突然想起了消失于时光之中的游牧部落,眼前仿佛晃动着匈奴人、羌人、土蕃人、瓦剌人、鞑鞑人的影子。
每次走进保家庄,总会想起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,那个马孔多的地方,恍然就在我的眼前,隐秘,古老,诡异……
拾伍
谁也不知道,这个县城里还有个作家协会。
名头很大,听起来好象是一个响当当的组织。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作家,最多也就是若干个文学青年,大家都有写作的爱好,互相抱团亲近,便成立了这么个组织。
当然k7562,在中国的体制内,任何民间组织须符合政府规定和相关法律,否则随意搞出个这社那会的,蹦跶不了几天就会被依法取缔。县作协成立时,一切按照上面指示进行,开会,选代表,订章程,酝酿讨论,无计名投票……程序正规、严格、繁琐,好象选县长一样。其实,就那么十来个代表,大家心知肚明,选票发下去,该画圈的画圈,该打叉的打叉,不到十分钟,选举结果就出来了。
我当选为民乐县第一届作协主席。
从来没想到,我这辈子竟然还与什么“主席”有了瓜葛。那一刻,仿佛就在梦中。我的一帮文友们却欢呼雀跃,那样子就像完成了一项伟大使命,恨不得牵着我上街游行,向全县人民作一次史无前例地煊耀。为了感谢文友,我只能自掏腰包,请大家在一个饭馆吃了一顿“炒炮”,喝了几杯黄酒,待酒足饭饱后方欣然散场。
其实,在上世纪九O年代,文学艺术已经边缘化,人们崇尚的是香车宝马、名媛豪宅的生活,物欲横流的时代,权力和金钱已攀上了金字塔顶,让万众匋匍在地,顶礼膜拜。而对舞文弄黑的人,社会上称为“文艺愤青”,或干脆叫“神经病”,充满了鄙夷与蔑视。
写作是一件丢人的事(多么悲哀啊),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去搞。往往在夜晚,待万家灯火熄灭之后,我才坐在书桌前,摊开一沓稿纸,写下一些文字,诗歌、散文、小说,都创作,但无一成就。写出的东西拿去投稿,将那个装满梦想的牛皮纸袋,作贼似地塞进邮筒,转头匆匆离开,然后就是慢长的等待。十天,二十天,一个月,两个月,三个月……等待往往没有结果,最好的情况是等来一封退稿信,铅印文字,几句冷冰冰的套话,没有编辑的任何体温。
很少在公众场合谈论文学,怕引起别人送来的白眼。记得有一次唱酒,有个文友突然叫了我一声主席,瞬间,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朝我射来,单位的一领导瞪大了眼晴,嘴角的肌肉霎时绷成了一条线。主席?谁选的主席?主席是随便叫的吗?我从他们的神情中很快读出了那种惊悚、迷惑及嘲讽,内心紧张万分,几近漰溃,恨不得有个老鼠洞钻进去。
但不管怎么说,那个作家协会都是我们文学爱好者的家园,如同荒原,虽远离红尘,寂寞孤独,但依然有野花野草,自由生长。彼时,跟作协常联系的文友有:中峰、思潮、振武、世永、真学、金花、剑丽、鸣飞、登学、如浩……十几个人,在自己家里轮流作桩,吃饭,喝酒。酒酣之后,便开始在精神世界里漫游,谈论唐诗宋词,也评说顾城、海子,涉及最多的是文学与爱情的话题,争论得面红耳赤,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观点。
思潮是文联主席,有办公地点,平时主编《祁连风》杂志。我在课余闲暇,常去文联聊天、吹牛,有时也帮他们选些稿子。思潮和老薛都是热情好客,喜欢用马场青稞酒吊我的胃口胡布内尔,三人对酌,喝得天旋地转,方才作罢。喝高了,我们便登上楼顶,大声朗诵舒婷的《致橡树》,诗情与酒意合而为一,仿佛给我们枯燥的心灵带来了飞翔的翅膀。
那时候,中峰先生已年过花甲,他写古体诗,也创作骈赋,自己挑头创办了“海潮诗社”,但因为没有经费办刊,就到处化缘找钱,乞求赞肋,往往弄得一身疲惫,满眼无奈。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,诗人的价值还不如一个乞丐。跟中峰相反,真学写诗纯粹是为了自娱自乐。他曾自栩为激情诗人,夜晚灵感来袭,来不及寻找纸张,就把诗一首首默写在老婆的光背上,天明再看,尽是佳句。“妻背题诗”,一时在作协圈里被传为佳话。
九八年秋,我们组织会员赴山丹开焉支山笔会。听说,北京来了大作家,我们每人都准备好了习作,打算请高人指点,尽快提高写作水品。谁料专家太少,根本就看不过来。我们几个美女作者好不容易挤到跟前,那几个专家便匆匆离去了,连个签名也未得到。那个黄昏,我们依然坐在焉支谷里喝自己带来的烧洒,有文友醉了,把自己的文稿撕得粉碎,一把扔进河流,象凋零的花瓣,随水漂去。
后记
蜗居祁连高地,不知不觉已是三十多个春秋。
抬头依旧是祁连雪峰,苍崖云树,白云山岫,岩羊雪豹,神鹰古隼,亿万斯年过去,依旧安静、自由,悠然,无悲无喜,犹如神之遗址,万物皆沉寂于此,在浩大苍茫的隐喻中,眺望远去的时光,如烟如霞,似梦似幻。
俯视人间,光阴流逝若西风长河,一切都在变化,一切都在消隐,旧貌换成新颜,新颜又变作废墟。人事匆遽,生命短暂,所有的繁华与喧嚣,恩爱和情仇,转身就是苍凉,就是空空荡荡的虚无。跟天空雪山相比,人间岁月,时事春秋,仅仅是一个眨眼而过的瞬间,看不见永恒,生命的存在,也只能停留在朝露般的虚幻之中。马尔克斯在其名著《百年孤独》的开篇,有一个经典的句子:多年以后……这是事件发生的时间,也是作者的叙述时间,那个时间即属于过去,也属于当下和未来。我在写“县城往事”时,似乎也遵循了如此的时间设定。我把自己亲历的事件、人物,放在流动的时光岁月里,去表达,去再现,虽然都是断片与残简,但力求拼接出属于县城的一个特有时代原貌和风景。
当然,没有谁能真正回到事件的原点,当岁月流逝之后,所有的记忆已经被时光删减、修饰甚致篡改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是超现实主义的。作家普鲁斯特以写实闻名世界,但他描写的巴黎也只是梦想中的天堂。所以,回忆只能算作语言的废墟,其中的一切无法用现实去佐证、考稽和说明。
我要证明的是,三十年过去,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,我还能看见这片大地上的雪山、云朵和星空日月。历经沧桑后,我依然爱着这个偏僻、荒寒、孤独的山城。
写完《县城往事》,冬至即将来临。冬天走到了尽头,依稀看见春天的背影就在不远处。突然想起了两句歌词:
如果我老无所依,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
如果我悄然离去,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
作者 / 孟澄海
插图 / 画梦
作者简介

孟澄海
苍茫辽阔西北土地上的高产文学的“常青树”
作品自成一派
以沉浸叙述描绘西部地区
形成沧桑厚重深沉雅宜的风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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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是越来越多的人抛弃了农村老家,进城生活,我们这个时代,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,深切地关注、谈论乡愁。
也许吵闹的城市缺少人情温暖,人需要一片寄情的山水,在闲暇的时光中,故乡隐约的召唤牵动灵魂,化作乡愁入梦。
乡愁是一种思念。但思念是针对性的情感,无论思念亲人、情人或者朋友,都是身在远方对另一个人的温暖回忆,思念得受不了,打通电话,思念也就随之而去。但乡愁不是。
在乡愁的弥漫中,你可以给亲人打一个电话,但却不能给村庄、河流打电话。即使你回去一趟,在家乡小驻几日,让乡愁暂时消失,但也许刚刚坐上返程的汽车,一种模糊的情感又会慢慢升起,
与思念相比,乡愁显得广阔而又模糊,抽象而又具体,就像月笼雾江,空阔苍苍,久伫江边,一任寒露湿衣,却无法满足对乡愁的释放。
  人生总是伴随着愁。不顺心、办不了、过不去,愁;烦恼、失望、悲凉,愁。愁是凉了的情,揪住的心,愁是漆黑的夜,荒芜的路。不管愁何,只要被愁赶上,立马晴转阴雨。而,唯独乡愁,犹如霞光晚照,在淡淡的伤感中流淌着温暖的彩色。乡愁可能是人世间最美的愁了。
在外工作的城里人,总会与乡愁不期而遇,让思念伴随着一丝柔美的落寞;漂泊在外的游子,总会与乡愁相伴,想家的热泪,温润了心灵的开阔。我不禁疑惑,古代人背乡离井成为游子,可能是戍守边疆,也许回家时成为了马背上的枯骨;也可能是为了生存的逃离,再也没有回家的指望,乡愁就成了他们生命中绕不开的主题。在漫长的历史中,战乱、动荡、天灾往往就是一种最基本的社会形态,乡愁也就成了那个时代的普遍情感,也难怪在中国的文化史中,乡愁始终是庞大的文学命题,留下了数不清的乡愁文字。不管是“低头思故乡”的李白,或是“月落乌啼霜满天”的张继,不管是“西出阳关无故人”的王维,或是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贺知章,都在站在异乡的大地上,远望苍茫,发出最为动人的乡愁呼唤。
人都是恋家的,老家是生命的老根。然而有史以来,迁徙却是人类发展的常态,背离老家,又安新家,趋 利避害,开辟新的美丽家园,正是社会发展繁荣的强大动力。也许很多人会认为,人在异乡为异客,难免遭受冷漠的侵袭,失意的怀旧,如果在异乡顺水行舟,找到了家感觉,可能就没有乡愁了。然而,即使在大唐盛世,仍然乡愁如雨,天上月亮唯故乡独明;在今天奔小康的宽阔道路上,大多人并非是无奈的出走,悲情的离别,而是漫漫长路上的圆梦,但一旦远离家乡,乡愁也就来了,而很多人已经在城市住了几十年,成为道地的城里人,过着富裕的日子,但乡愁仍然挥之不去。更让人想不通的是,也就是这十来年,在生活的快速发展变化中,人们的小日子越来越红火美好,乡味却成了大众喜爱的味道,乡游成了有情的旅游,乡愁气氛越来越浓。乡愁正在成为一种大众的世纪情绪。
看来,只要离开家乡,就要与乡愁相伴,乡愁是离家出走必然产生的情感,家有多远,乡愁就有多浓。乡愁是永恒的。奇怪的是却没有“城愁”这个词。一个人在城里不管住了多少年,离开这个城市后,也可能产生怀念,但却仍然上升不到乡愁的高度。也许,城市与乡村就是两个不同地方,拥挤、冷漠、虚假的城市难以承载情感,安放灵魂,一栋火柴盒一样的楼房,或许就不值得怀念。
乡村是人类寻找并建造的第一个家园,而这个家园人一住就是五千多年,差不多养育了人类的全部文化与历史,直到现在,全世界的大部分人仍在乡村生活着。
五千年的风云变幻,沧海桑田,乡村亘古不变;五千年的深情守望,足见这就是人类的梦想家园!
乡村不但为人提供了生存的家园,更为重要的是,为人提供了真实情感的安实依托,唯有在乡村生活,即使贫穷得揭不开锅,但情感仍在漫延,灵魂仍在飞翔,人格是完整的。
乡愁产生于距离,距离扩大了想象空间与神秘美感,但乡愁的实质却来自乡村与心灵的契合。
乡愁是对乡村整体生态的缅怀。从人到物,再到近水远山,云霞星空,那里有一个完整的自己;
乡愁是一个个无序闪动的温暖画面。那些音容笑貌,老树池塘,凡是能在不经意间闯入心的镜头,都是心灵成长的节点;
乡愁是生命成长的重要参照。那个日出山脊,月落树梢的地方恒久不变,让人感到自己在空间中的位置是那样安稳。回家时经过的老树、石头、坡头、灯光都在情感中重复为心理标记,让路在心灵中延伸;
乡愁是一种舒服的在家感觉。那里的围墙围出了一个个小家庭,却围不住邻居的往来,红白喜事就是全村的悲喜,村庄连着田地,田地连着山野950509,山野连着云天,那是能时刻感觉到的云水家园,也只有这样的家园才叫家园……
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,城市一直在膨胀,人们在欲望的膨胀中差不多骚动了二三十年,在兴奋、新鲜中翻飞,却全然忽视了乡村的存在。从农村到城市,从城市到城市,梦想在欲望的一次次满足中又一次次跌落,当无奈地回首远望,才发现在民俗与传统的失落中,在年轻人、能人的流失中,在对土地田园的冷漠中,乡村成了一个空壳,家园差不多丢失了。才发现拥挤冷漠的城市大多是一个挣钱的地方,而不像家园,乡村虽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,但却更适合居住。
乡村是家园,却挣不到钱,城市能挣到钱死亡占卜2,却不像家园。也许这就是中国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的困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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