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夏日书香】沈胜衣:消暑书,消暑树-文汇笔会

【夏日书香】沈胜衣:消暑书,消暑树-文汇笔会
扬州平山堂“风流宛在”匾额
| 欧阳修、苏东坡二人仕途都有升沉坎坷乃至重大挫折打击,又本质上是追求自由的书生,故其求退之言,旁人或以为矫情,在他们却是发于真心至情。如此幽衷,是要处同样情境、有同样心性的人才能领会的。
| 嵇、阮这两种“暑树”,其实都值得致意,两种人生,各有难言,又各有高风(别忘记阮籍的慷慨与悲凉、沉醉与白眼)。人世炎凉,选择什么都不必多计较其他了,只自适其适就好。
炎炎夏日,如何处之,文人消暑避暑之道,或于书间,或于树间:前者,静坐家中一隅,“设二几一椅,取说部、诗话等数十种,拉杂观之;偶有所得,辄笔记之”。这是赵绍祖《消暑录》的自序;后者,优游山中林下,“择泉石深旷、竹松幽茂处,偃仰终日”,与儿子、门生“泛话古今杂事”。这是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的自序。此外传为陆游的《避暑漫抄》、陆树声的《清暑笔谈》,也都是以“暑”为题的古代笔记小书,闲览良足销夏。
先是小暑起读《消暑录》。作者赵绍祖乃清代乾嘉学派的佼佼者,读得书多,“因取昔人所聚讼不决者,钱今凡覃思幽讨,厘而辨之”;所论又平情不泥,确能使人在暑天“得片言之悟,腋欲风生”(潘恩简跋)。旁征博引的记述中,尤以几处涉及夏日植物者应时可喜。
其一,引宋代葛立方《韵语阳秋》记荔枝故事,该书指责张九龄肇启了杨贵妃嗜荔而折腾运送。赵绍祖辨正之,指出那是厚诬张氏,“文人之不足以语古,信哉。”——这本《消暑录》有不少纠误之后对前人或考辩中拘泥古意,或“读书不细考,轻以私意疑古人”的批评,显出赵氏的见地。
其二,辨芰、菱确为一物。杜牧写过“红芰”,秦观写过“红菱”,元代李冶《古今黈》等认为菱花并非红色,他们是将芰误为能开红花的荷云云。赵绍祖则说杜、秦无误,以其亲见和引梁武帝诗,指出菱角确有殷红如胭脂者。——巧了,读过之后才发现,案头《食物本草》台历的当天小暑一页,内容正是菱角,明代宫廷画师彩绘此物,就是嫣红色的;作者明人卢和的文字有云:“四角、三角曰芰,两角曰菱。”甚喜这样的恰好对应,仿佛天意的注脚。
其三,还是《韵语阳秋》,记“欧公在扬州,暑月会客,取荷花千朵,插画屏中,又命坐客传花饮酒”。此本销夏佳话,但葛立方批欧阳修无视扬州名花、“可以奴视荷花”的芍药,不像苏轼那样为芍药办类似胜会。而赵绍祖的意见,一是谓二花“何分优劣”;二是“因笑时人作文字,方欲言此,则极力推重,而鄙视一切”的不良文风;三是说:“欧公有荷花之会而无芍药,苏公有芍药之会而无荷花,皆适然耳。”——此等态度胸怀,甚得我心。
这本《消暑录》,有一则谈到宋人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所记“白堕”酒事,提出不同看法,包括指苏东坡诗“独看红蕖倾白堕”自有所本。该条原文也涉及盛暑背景和荷花诗句(“蕖”),更妙的是,因之转去读的这《避暑录话》,所记多种暑日乐事中恰有这一件:
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……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,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,以画盆分插百许盆,与客相间。遇酒行,即遣妓取一花传客,以次摘其叶,尽处则饮酒,往往侵夜载月而归。
这段记载,比《消暑录》转引的《韵语阳秋》文字更准确,如荷花不是“插画屏中”,而是插在“画盆”;更详细更美地呈现了“传花饮酒”的具体操作:以荷花与座位相间,主客在花丛中行酒令,歌妓捧盆荷传递,各人依次摘掉一片荷叶,轮到谁摘最后一叶就罚喝酒,这等雅兴从早到晚,披星戴月才尽兴而归。

我昔年游扬州,在平山堂所在的大明寺买了一本导览小书、马家鼎的《大明寺》徐湘涵,里面介绍平山堂旧闻,引用的就是《避暑录话》这个版本。叶梦得的记录如此详尽、权威、甚至可能是最早出处,因不同于后人的辗转得来,他接着写道,年轻时曾在大暑往访平山堂扶梯僵尸,听一个当年见过欧阳修的老僧谈那番消暑花酒的风流遗韵;而他本人念念不忘,也在山居池中种了荷花,欲仿欧阳修此等故事。(书中另一处还记,他与欧阳修的儿子有交往。叶氏在北宋末期至南宋前期身居高位,又是著名词人文士,交游广阔,博学多闻,所记典章、人物、掌故颇有一手价值。)
顺便说一下: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期间所筑平山堂,我那次参观大明寺去看了,意外发现后面就是谷林堂。这相传是苏轼后来也主政扬州时、为纪念恩师欧阳修而建,他并有《谷林堂》诗纪之,开头是:“深谷下窈窕,高林合扶疏。”现堂中的对联即书此二语。从前我搜集《“谷林”典故》寄呈谷林先生,此事乃最妙的一种,另还借这诗句做题目写过谷林《书简三叠》的书评;而到我偶然实地得游之际,正逢谷林先生逝世不久,在这个师恩象征的清静处所徘徊一会,略托遥思,是恰当的寄怀了。
关于上面一再谈到的荷花,几种“暑书”中还有一条特别佳妙,出自旧题陆游的《避暑漫抄》。此书据考证非放翁所作,乃明人伪托,但且不管它,只喜欢这个书名。其杂录的散漫资料中,最出名的是宋太祖昭示子孙“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”等内容的神秘“誓碑”,这是至今都很发人感慨的(虽然“碑”之故事乃附会而来,但“誓”之密约或当有,参见张荫麟《宋太祖誓碑及政事堂刻石考》)。除此之外,我感兴趣的是这一则:
有神降于郑洚家,吟诗曰:“忽然湖上片云飞,不觉舟中雨湿衣。折得莲花浑忘却,空将荷叶盖头归。”
——引自唐代戴孚的《广异记》,原作一般认为是唐人滕传胤的《郑锋宅神诗》。
读此之时,正当忽晴忽雨的暑天、农历六月二十四古俗荷花生日之前,诗中忘花而取叶的潇洒曼妙情致,甚可应景。更忆起曾有一年夏天,赴港看“有情世界——丰子恺的艺术”画展,香港艺术馆门口布置的主题作品之一有“折得荷花浑忘却,空将荷叶盖头归”。当时就很喜爱此画,绘二童以荷叶覆头、在荷塘边比肩缓归的稚趣情态,清逸动人。那趟香江消暑闲游,十分愉快,回想起来仍情味回环。今得读原诗、重温旧画还别有所感:是的,不求折取荷花携走长伴,只是一段荷叶盖头的款步小行,便属人生苦夏的美妙记忆了。
又关于上面一再提到的欧阳修,几种“暑书”中亦有一条特别值得一提,出自明代陆树声的《清暑笔谈》。这个书名也很可人,取意近于《消暑录》,自序谓“长夏掩关独坐,日与笔砚为伍”,回忆往昔见闻,“偶与意会,捉笔成言,时一展阅,如对客谈噱,以代抵掌”。内容多为议论,涉及欧阳修的一则是:
欧阳公之切于释位归田也,至欲以得罪去。东坡谓在他人或苟以借口,若公者发于至情,如饥者不忘食。以是知士非求进之难,而乞身之难也。
该书多有这类仕宦进退、人生出处的深沉感言,另一则还恰好与清暑结合起来:
士大夫逢时遇合,跬步以至公卿非难,而归田为难,此东坡有激之言,至谓历官一任无官谤,释肩而去,如大热远行,虽未到家,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,已足乐矣。此非亲履其境、意适于中者不能道。
——这两则都源出苏轼《东坡志林》的《致仕》篇,陆树声作了演绎点评。欧阳修渴盼弃官归隐,但羁绊难去,于是情愿获罪得咎、借之解脱;苏东坡深有同感,但认为应以政绩不受非议(“官谤”)、无愧于心为前提东坡肉石,倘能这样安然辞职,便如大热天得清凉自在。二人仕途都有升沉坎坷、乃至重大挫折打击,又本质上是追求自由的书生,故其求退之言,旁人或以为矫情,在他们却是发于真心至情。如此幽衷,是要处同样情境、有同样心性的人才能领会的。比如陆树声之所以关注这个话题,因他有学识才干,却心性淡泊,多次不应朝廷征召去当官,即使当了,也一再辞去,包括不耐权臣而离职。《明史》评为:“树声端介恬雅,翛然物表,难进易退。”这等人物来发上述看似乖悖的“归田”之论,是对宠辱得失有过深入思考的安身立命之道,是“亲履其境”后得出的切实感受,大可深味。
这方面叶梦得有点相似。他虽屡任高职,但晚年辞官退隐;虽有依附蔡京等污点,但也曾因催抑贪吏遭罢黜;更身历南北宋更替的大变局,对世态有足够的认识。因此,《避暑录话》的丰富内容中同样有不少谈及仕途与世途,直追人心与人性。如一则可与《消暑录》对应的,也是夏日背景的为张九龄辩诬:
张九龄因直言上谏、得罪权奸而被罢官,其间唐玄宗赐以白羽扇,唐郑处诲《明皇杂录》记载是在秋天,谓寓意张如扇子般过时当弃,《新唐书》采用此说。但叶梦得指出实为盛夏时事,加上其他因素,不存在唐玄宗有此讽刺用意;张九龄还因之写了《白羽扇赋》,如果真是以赐扇代表废黜,而张还要献赋,那就不是他的为人了。“此正君子大节进退,而(传统说法)一言之误,遂使善恶相反,不可不辨。”——以叶氏的类似经历,所言更近其情。
《避暑录话》涉及仕隐进退之论,很强调一个“情”字。如一处赞赏弃官归隐者,引为同道;另一处记曾辞官却又当官者,叶梦得说他自己也如此,都虽“无宦情”,但为家计衣食而不得已为官,将此亦归纳为“人情”。再有一则,指有些人当官得禄,却表现出“以不仕为高,若欲弃之者中国评剧网,此岂其情也哉”。指这种人是“窃名”,“其经营有甚于欲仕”。这是因叶氏反感虚伪,最看重的操行是“无伪”。但后一则那几句话,对照前引的欧、苏,看着就有些刺眼了;不过他没有点名,不清楚有无实指。
然而叶梦得基于这种取向而点名批评的,关于竹林七贤的几则,就显得不够平情、颇令人侧目了。他一反文人主流对七贤的赞美,多作非议,尤其对阮籍大加指责,说阮表面清高实质“诡谲”,一方面“遗落世事”、反叛礼法,也曾推辞征辟、拒绝当官;另一方面却历侍司马氏父子三人,不但出任官职、受到保护,更在司马昭意欲篡位、逼夺魏室的最后关键时刻作劝进表,对比杀身成仁的嵇康,“自宜杖死”。这样刻毒的贬斥,是过于强调“无伪”而失却“人情”了吧。正好,我同时在这一七之年的七月读竹林七贤,乃引出一番感触。
要言之,对魏晋竹林七贤,不像少年时那样无条件地推崇其狂放不羁、踢脱世俗了;年纪大涉世深,再来看他们的行止复趾,甚感人性之复杂,阅读的心情遂从当初的激扬转向苍茫。

《高逸图(竹林七贤)》(局部) 【唐】孙位
说来岂独阮籍呢,其他诸子,包括向来一致推崇最为清正的嵇康,都有矛盾的多面。这种复杂苍茫,源于险恶时势的艰难抉择,再心气出尘,也难免夹缝中的盘旋;再张扬个性,也要面对与社会融合与疏隔的纠葛。想想即使在“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”的宋代,都有欧阳修、苏东坡的“乞身之难”,那么对乱世中的竹林七贤之出处、取舍,他们在现实与理想、出世与入世之间的进退腾挪,乃至不得不玷污名节、应酬求生渔光曲简谱,便宜宽容同情。这方面,还是南朝沈约的《七贤论》说得好,他评阮籍本可“迈群独秀”,但为“求免世难”,“故毁行废礼,以秽其德,崎岖人世,仅然后全”。简洁的几句概括得很深刻,大概因这位“沈郎”同样身历多番时局变幻、有相同的心事,故能看得透彻。
这次阅读的一个特别收获,是发现竹林七贤的双子星嵇康和阮籍,刚好都有暑天之树的意象,恰可折射两人而又构成互相对照。
《晋书·嵇康传》:“宅中有一柳树甚茂,乃激水圜之,每夏月,居其下以锻。”——原来嵇康以文士而锻铁、冷对钟会而结怨的经典场面,是在夏日。那棵柳树虽能遮阴,却更反衬出嵇康热天偏不避暑、对着火炉“趁热打铁”的乖张放达。从这个少有人注意的时间细节,可见出他的任性傲世,有意犯忌。他不是不清楚要遁世避祸,也学过阮籍的口不臧否人物,但终是秉性耿介,鄙夷俗情,知其不可而为之,注定了被杀的悲剧,却也定格了为人称道的刚直高洁。夏柳无言,见证一种以生命为代价的名士风度。
阮籍的《咏怀八十二首》之七:“炎暑惟兹夏,三旬(按指农历六月)将欲移。芳树垂绿叶,青云自逶迤。四时更代谢,日月递参差。徘徊空堂上,忉怛(按指忧思劳心)莫我知。愿睹卒欢好,不见悲别离。”——此诗的诸家注释,多牵扯到其时晋将代魏的背景,包括“芳树垂绿叶,青云自逶迤”两句也被作这方面附会。还是清人吴淇解得好:“嗣宗咏怀诗极抑郁难堪,惟此篇芳树二句稍有闲适意;而上又着炎暑二句,是于难堪时得一刻闲适;却又叹岁不我与,人莫我知,反增一番忉怛。”黄节的《阮步兵咏怀诗注》亦认同此说。
不必管阮籍的忉怛是否真有具体政治背景,只看作对时光、对生命本质的形而上思虑,那份广大的忧患悲怀也是写得很好的(我认为阮籍的最大成就在于这类诗篇)。而那棵炎夏中的芳树(有谓下句的“青云”也是芳树的绿叶垂荫之象),可让人避暑如避世,是他以悲情命运留给后世的片刻闲适。
嵇、阮这两种“暑树”懒尊邪少,其实都值得致意,两种人生,各有难言,又各有高风(别忘记阮籍的慷慨与悲凉、沉醉与白眼)。人世炎凉,选择什么都不必多计较其他了,只自适其适就好。
关于树木的适意,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有多处写到,并屡次记其山居的种植。如有一则说,打算在居室周围种满松杉桐竹数千,在林荫间“策杖山行自课”,自得其乐,谓“人生不能无役,闲中种木亦是一适。”
——暑日读这些消暑之书,甚感也可以当作避暑之树,求得“适然”的“一适”也。
2017年7月22日大暑,
及其后数天。
本文刊于2017年8月20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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